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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1 / 4)

“那些终年劳作的百姓,才是锦绣膏粱真正的创造者,是他们织出了巧夺天工的绫罗绸缎,是他们种出了供养一国的稷黍嘉谷,他们活得堂堂正正,从不亏欠我们这些人什么。相反,是我们亏欠了他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是我们一直在压迫他们,靠着先世的积累,靠着兼并的土地,以田租或是生意的形式,掠夺他们以血汗换取的粮米和金钱,让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那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2的艰难生活。”

“可我们的田地也不是白白得来的啊,凭什么说我们是压迫平民的坏人?”郗声沉默不语,郗如却尖锐地指出了她眼中的事实,“永嘉南渡,多少世族沦为平民,多少百姓失去生计,曾祖父血战沙场,苦心经营,才在京口营造出了一个和乐之地,我高平郗氏在此坐拥田产,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状:“陈郡谢氏几代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了如今的庄园和田产。世家之间的斗争是如此残酷,放眼建康,没有一个大族是白白获得其田产的,更没有一个世家能够无所作为地守住世代相传的土地。”

“所有人都在努力,可那些百姓呢?曾祖父征战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王丞相稳定朝堂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3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道理。他们自己没有本事,又如何能怨得了旁人?如何能仅仅因为如此这般的不甘不忿,便去残忍地杀害那些比他们过得好的人?他们如此行径,又与强盗何异?简直是无耻之尤!”

郗如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只感觉自己有满腔的豪言壮语,要一口气说个痛快。

直到郗归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案上,发出了一声不重不轻的声响,她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好一个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郗归看了郗如一眼,吐出了一口浊气,“伯父,您来说说,阿如说得对吗?”

郗声不自在地咳了几声,缓缓开口说道:“圣人所言,自然是对的。”

然而,郗如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便听郗声接着说道:“可时移世易,一朝自有一朝的规矩和难处。江左万千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读书识字、为官做宰的机会。就连想拼了这条命去挣个军功,借此改换门庭,也是极为不易的事。阿如,百姓们并非不想做劳心之人,是这世道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啊。”

“我在徐州居官多年,看多了平民百姓们的辛苦。这些人当中,有很多都具有勤勉、好学、坚毅这样的好品质,可却还是只能年复一年地种地为生。这不是因为他们偷懒,更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命数,而是有人画地为牢,硬生生拦住了他们往上走的道路啊!”

“可无论如何,他们就是没有走上去啊。”郗如嗫嚅着说道,“人不该总是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应当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只要他们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郗归无奈地笑了,她想直截了当地反驳回去,可理智却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甚至还没到后世上小学的年纪。

这样的孩子是一面镜子,她所说出的一切,不过都是这个糟糕世界在她身上的投射罢了。

于是郗归收拾心情,转而说道:“阿如,姑母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姨母是那样地才华横溢,不知胜过多少须眉男儿,可却只能困守后宅,相夫教子。阿如,你可曾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过可惜吗?”

郗如被这话问住了:“可是,姨母是个女人啊,除了您说的这些,她还能做什么呢?”

郗如有些迷惑,打从她记事起,谢蕴便是琅琊王氏的长媳,一直居于内宅之中。

她从未想过,或许谢蕴也可以拥有“长席”之外的另一种身份。

郗归听了这话,温和地看向郗如,可郗如却在这温和中读到了怜悯和审视的意味。

她听到郗归徐徐说道:“可是阿如,你也是女子,却想做个将军。”

“我,我——”

郗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从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两种认识的矛盾之处,以至于此时如同遭遇当头棒喝一般。

为什么她明明自己想要做个将军,也羡慕姑母的权力,可是却默认姨母只能相夫教子呢?

是她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将军,不相信自己会拥有姑母那般的权力,还是说她内心深处,其实是瞧不起自己那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姨母呢?

对于前一种可能,郗如不愿接受;可对于后一种可能,她却更加感到毛骨悚然——自己也是一个女孩,终有一日,自己会像姨母一样长大,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难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将不得不成为孩子们眼中诸如此类“不配”的存在吗?

她明明是那样地敬爱自己的姨母,为什么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郗如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

郗归怜悯地看着这个孩子,轻轻握住了她小小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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