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帝后宫才有一锥之地。现在,儿子和媳妇,亲生的儿子和亲手挑的媳妇竟然又让她置身在同当时一样的尴尬窘境中。
养儿还不如种棵萝卜,萝卜尚有开花结果、反哺之日;养个儿,活着,给人添堵,去了,留下身后一个烂摊子,十八了,连个可堪社稷的继承人都没生出来。
反过头来说她“不得预政”,太后越想越觉浊气上涌,喉头生憋出一股血腥气。看他身长八尺,垂头立在面前,恨不得上手给他一个耳光,皇帝,醒醒,若不是老太太预政,大清的帝位早被叔伯兄弟夺了,爱新觉罗·福临不知是个怀才不遇的贝子贝勒,还是个不明不白英年早逝的魂鬼。
太后当真刷得抬手,结果胳膊还没向下,只见皇帝迅疾伸手,看似风轻云淡,实际箍住太后手腕的手像铁钳一样。混着掌心的薄茧、出天花的痘泡,这一握攥破了几个痘,微微的腥臊气,还有皮肤上粘了脓疮的不适。
太后仿佛在这个瞬间才意识到儿子长大了。之前他纳庶妃、大婚、生孩子,太后始终觉得他是她儿子;直到这个片刻,太后被身前的人挡住门口的光,手臂被吊着一动不动,他沉闷地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她才骤然意识到他成人了。
之前跟儿子争权柄的败绩也实实在在起来,上一次,她输了。甚至连这个儿媳妇,来历不明不白,她想除去一了百了。结果拖拖拉拉一直没动手,拖到后来就没有动手的机会,也可说是上次败绩的余波。
太后每每起心要动皇后,忍不住想起儿子打死打残的那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谁可靠谁不足信,他了然于胸,“殉”了皇后不难,万中无一的,皇帝痊愈,追究起来,没人担得起干系时才难。
只是这次,胜败还没揭晓。太后突然觉得自己来得草率,还没盘清双方力量,就这么贸然打上门,结果讨了个没趣儿,“后宫不得预政”!
太后心里鸣金收兵,外头就收束了威势。反正他还养着,这病十天半个月且好不了,回去慢慢盘算这一场该怎么斗。更何况,他还有软肋,皇后,他的心尖尖儿,还怀着孕。
后宫不得预政,原太后本心,她当然不想管。可是想想蒙古四十九旗,再想想自己这一生,她怎么能不管,她得管。
就着皇帝的势,她收了手,掏出丝帕擦了擦手腕。正要拉过皇帝的掌,皇后从皇帝身边闪出来,结结巴巴唤了声:“皇额娘……”
太后停了,皇后怯怯说,“他这伤,还是让奴才料理。”他用的水,都煮沸再晾凉,还只是缺人手的临时局,皇后念叨着给他用蒸馏水;他用的纸,都蒸熏过。全身密密麻麻可怖的痘泡,一点差池,他的命就悬了。看他现在精神爽利,之后尚有多少关卡。
福临抽回手,接过金花递过来的纸,解恨似的紧紧攥在手里,慢悠悠说:“朕醒的时候,正见苏墨尔领着几个太监来……”想到他们掐着金花的脖子,他恨得声音发颤。自己千般宠万般护的皇后,竟然给他们生生在脸上攥出三个手指印,缓了口气,他又说,“这事儿,皇额娘预备怎么料理?”
“苏墨尔擅做主张,这事错全在她,要杀要剐,全凭皇帝处置。”太后一句话,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想到苏墨尔是从小跟着她的,三十多年了,终究不舍,“只是她伤着,躺在床上吐血,看在她照看你这么多年的份上,等她下地再发落吧。人就在慈宁宫,皇帝自去绑人便了。”
皇帝一听,在慈宁宫,他派什么官衔的侍卫能从慈宁宫绑出人来?知道太后不诚心,也不吭声,只把攥在手里的白绵纸扔在地上。刚金花说要把后位让出来,这万万不行。若是换个人站在他身边,占他的妻位,他光想想先觉得难受。刚一路从正殿走过来,急中生智,才先发制人,向太后兴师问罪。
只要这次先把皇后的身世遮掩过去,等他前朝的老臣和兵权握牢,便有转圜余地。
从小到大,只有这个可心的人。无论她怎么嗔他怪他怨他,他都美滋滋,是这一生,活到现在,第一次全心全意爱的人,也是长这么大,身边第一个视他是活人的活人。夺她的后位,简直像夺他的皇位一样让人不能忍。
太后起身,若无其事说:“皇帝养着,予去看看杨庶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可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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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临僵着身子, 背手立着,嘴上应一句:“孩儿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