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闪了闪,想, 先帝逝前何曾跟福临说过这些话?正想着,听他继续说:“那时先帝病已笃, 朕还小,有一夜皇额娘不在宫里……”说到这儿, 他对太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眼神犀利,跟刀子似的。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不受先帝宠爱,可她经常通宵不在寝宫, 只有苏墨尔和乳母带着他过夜。有一夜, 他睡得迷迷糊糊, 突然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叫他:“福临, 福临。”
他睁开眼,一张慈祥的脸映入眼帘,是他父亲,皇太极。他那时还小,但是也知道父亲已经病入膏肓,缠绵病榻月余,突然看到父亲眼神炯炯坐在自己身边, 他心里高兴,一下就醒了,脆生生喊一声:“皇阿玛。”弹起来扑到父亲怀里, 搂着皇太极的脖子, 说, “皇阿玛,您身体好些了?儿子好担心。”
皇太极强打着精神,咳了两声,把儿子抱在怀里,说:“福临,朕跟你说几句话,你要仔细听,牢牢记住。”他深夜从寝宫来儿子的住处,已经力竭,只能勉强稳住怀里的儿子,轻声说,“福临,你记着,你姓爱新觉罗,是布库里雍顺的后人;你额娘是博尔济吉特氏……”说到这儿,皇太极缓了口气,继续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以后哪位伯、叔或兄弟当了皇帝,你都得心中有数,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你额娘,要尊敬她、孝敬她,但她终究不是咱家人。”当时皇太极未立嗣,也没有让福临承继大|统的打算,全是父亲爱子的殷殷之情,虑及福临母亲强势,他硬撑着来同幼子说这几句叮咛的话。
福临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父亲灰败的脸,稚声稚气说:“皇阿玛,儿子听不懂。”虽不懂,但他知道这几句话极重要恳切,聪慧的他将父亲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入脑海,往后许多年,每遇大事,他总不自觉想起父亲浑厚的声音说“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
之后没多久,皇太极连立嗣的旨意都没留下,遽然龙归大海。多亏他临终前给福临留下这几句话,之后他登基,越多与太后意见相左,就越懵懵懂懂明白父亲这几句话的意思。到他第二次大婚,母亲明知道他不喜欢蒙古姑娘,想选个自己喜欢的妻,仍威逼利诱,给他挑了个博尔济吉特氏家的姑娘,他突然全懂了,拨开迷雾见到天幕上一轮郎朗明月,之前朦朦胧胧的念头变得清晰。
太后身负家族使命嫁给皇太极,就算当了太后,她还是心心念念的蒙古四十九旗和博尔济吉特氏,是融入血液的执念。她是皇帝的母亲、满清的太后,可她首先是蒙古和博尔济吉特氏的太后。
为了“北不断亲”,更为了巩固博尔济吉特氏在爱新觉罗氏皇帝后宫的势力,她先授意多尔衮给福临挑了孟古青,是博尔济吉特氏的亲侄女;皇帝闹着废后,她又选了阿拉坦琪琪格,是她的表外孙女儿,跟她这一支的亲戚关系远了些,总归姓博尔济吉特氏,好桃仍在自家筐里。
可也从二次大婚时起,福临忍无可忍,决心架空太后,收回权柄。万万没想到,唯一的变数竟然是皇后。想到皇后他心里泛起一股温柔,本来他预备先委屈成婚,事成后废后,选个满族或者汉族的皇后,挑个他真心喜欢的才女,谁想金花不仅是个美女,还是个才女,更是他真心真意喜欢的。
太后看皇帝眼神变和缓了些,听他接着说:“先帝的话,儿子本来不懂,但是母亲一步一步的举动,竟然让儿子懂了。儿子是大清的天子,但是母亲不仅仅是大清的太后,母亲始终姓博尔济吉特氏。”
这几句说得语气和缓,但内容极有份量,寥寥几句,把福临想对母亲说的话都说尽了。他不想跟母亲撕破脸,最近太后在前朝和后宫耳聩目瞽,他又垫上这几句话,他热望母亲知难而退,不要再插手前朝的政事,也不要在后宫对他的后妃们指手画脚。
说完这几句,寝殿里陷入平静,只听灯花“噼啪”爆了两声,火光呼呼跳,照在太后脸上忽明忽暗。福临就着灯凝视母亲的脸,自从他登基,太后显著地老了,纵然保养得宜,眼角额角仍旧现出细密的皱纹,母亲再也不是那个腰肢纤细笑容纯净的年轻女子了。想到母亲联合叔伯拥他登基,入关,与摄政王多尔衮和议政王大臣会议周旋,担惊受怕,殚精竭虑……这些皱纹就是这么来的吧。所以福临爱重母亲,收了母亲的权柄后,他希望两人母慈子孝,他盼着承欢膝下,他甚至愿意“彩衣娱亲”。母亲就此收手就好了。
太后苍白着脸一笑,说:“皇帝长成了,不仅能看穿予的计,还能对予使计了。予还奇怪,鳌拜和遏必隆两位大将怎么在慈宁宫门口磕了个头就走,是皇帝在前朝已经排布好了?”她有些不能信,三个月以前,她威逼着皇帝娶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他还只能委屈心意乖乖就范,只过了短短的时日,他怎么就把前朝那些狡诈的老臣都降服了。她知道终有这么一天,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看皇帝不动声色地颔首,她心里叹,竟是真的不声不响降服了老臣,她大意了,她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英明干练?委实出乎她意料,她还盯着他的后宫要管他宠幸哪位嫔妃,他竟然已经把前朝的权柄抓在自己手里。没了前朝的挟制,